对每日发生的国家大事不甚了然,却嗜读晚清的旧报纸,只能说是无可救药的历史癖。不过,旧事与今情往往并不隔绝,当年因各种原因造成的“众声喧哗”也引人兴味,这一切附加在其时新生的媒体上,使得晚清的报纸格外好看。
在只有邸报的年代,怀疑官方记载的人们只能如鲁迅先生所说,到野史杂说中探求真相(《华盖集·这个与那个》)。而晚清近代化报刊的出现改变了这一传统格局。处于同样的舆论空间,穷追不舍的新闻记者令成为热点的各类官私隐情无所遁逃,于是,日日面世的民营报纸便升格为补正史之阙、正官书之误的最佳底本。且因其非出一家,报道求实,不似笔记的易于挟恩怨,有讹传,二者比较,我自然更信赖前说。
史料价值高的根源在于保留了社会情状的原生态,这也是我最看重的晚清报纸的品格。那本是一个新旧纷呈、光怪陆离的时代,其可一不再的不可复制,已足令人神往。而无论是由于清廷的失去控制能力,抑或缘于报界的敢言无忌,总之,晚清社会的基本信息确实完好地保存在当年的报纸中。要想穿越时间隧道,拥有“回到现场”的准确感觉与裁断,读报纸显然是上选。对于晚清而言,尤其如此。
学近代史,只知道徐锡麟的刺杀恩铭与秋瑾的临危不惧,对其壮烈牺牲心怀崇敬。由此想象,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,专制的淫威如何横行无阻,舆论界必定万马齐喑。而略微翻检1907年事发之后的报纸,举目所见,竟是从南到北一致的斥责。革命派的报馆不必说,即使是政治上与之对立的立宪派,其宣传重镇《时报》的言论,大胆程度也超乎今人的猜度。
徐锡麟7月6日遇难,10日,《时报》即发短评,抨击其被“剖心致祭”于恩铭灵前,为“野蛮不仁之至”:“夫国家方除凌迟之惨刑,而乃刳腹剔肝,几同绿林山寨之所为,呜呼!无乃太过欤?”秋瑾7月15日被杀,19日的“时评”中,陈景韩便假借指教秋瑾,激愤地讥讽杀人者的凶残:“汝不闻徐锡麟之刳腹剖心乎?汝何不薰香闲坐,于庸庸脂粉中求生活乎?否则汝亦当勉为贤母,他日为八座太夫人者,可以从容观儿辈操刃以恣戮民间女子,不犹愈于今日上此断头台耶?”这才是一人好杀,众口难封。
不仅此也,杀害秋瑾、为大清王朝扑灭星星之火的功臣张曾(yang),非但出人意料地未能加官进爵,反而无法在浙江巡抚的现职安身;改任江苏,也被当地绅民拒斥。迁就民意的清廷万般无奈,只好再发上谕,将张氏转调山西。虽级别不变,上任者的心情已自不同。何况,其离杭“起程时,自知民间结怨已深,恐有风潮,故乘火车赴埠。及由八旗会馆至清泰门外车站,有军队拥护而行。然沿途之人焚烧锭帛、倒粪道中者,均骂声不绝”(1907年10月8日《时报》)。为官一任,得此下场,皆因遽杀秋瑾,激起公愤。报纸所代表的舆论力量可谓大矣。
至于徐锡麟暗杀成功所造成的威慑力,也有报章的记述穷形尽相。汪苏一地既与安徽、浙江接壤,大吏对下属的防备于是更加严密,“非有紧要公事,概不接见;如必须面禀者,亦不得近身接洽”。更有甚者,出见时,必以众多护卫“各持手枪,四面围绕,并先期传谕各员,一切公牍,不得如从前之置于靴统内。如接见时有以手探靴者,则护者不问情由,即当开枪”(1907年8月6日《申报》)。这自然是吸取了徐氏自靴统拔枪射杀恩铭的教训。
在有主题的追索下,翻阅晚清报纸,便常生出上述如读引人入胜的连载小说般的快感。虽然旁枝纷出,移步换形,其时社会人群的千情百态已尽现纸上,足以让人玩味无穷。
倘若有心搜集佚文,报纸更是值得留心的好去处。不比刊物的容易保存,发表在报端的文字更有可能湮没无闻。作者对应时的报章文字既非一例珍惜,频年的社会动荡也会造成收藏的流散,使得报纸在辑佚方面大有潜力。偶然看到《时报》上一则吴趼人的来函,相信属于补阙之列,不妨抄录一过,以广流传。事情起因于国人要求拒绝英国借款、集资自建沪杭甬铁路的风潮,于应者如云之际,有何赞臣其人冒吴氏名认股,且数额颇大。趼人先生正在穷困中,因而登报声明。
近阅各报载何赞臣致苏路函,内开“敝校华文教员我佛山人(即吴君趼人)认七百三十股”云云。仆年来闭门谢客,并未充何学校之教员。对于苏浙路事,虽未敢自居于凉血之列,然何来此巨资,认至七百三十股之多?况何赞臣,仆亦素不相识,何以引为共事?原函所云,殊堪骇异,不悉何君误信谣传,抑或别有用意。然仆以无因而至,实不敢拜此嘉贶也。用特函恳,请照录报端,至幸。吴趼人谨启。
此信1908年1月6日见报,可为吴氏晚年事迹添一谈资。
而且,即使是为报纸开辟财源的广告,落入识者眼中,也大有看头。今年在海德堡大学参加晚清上海都市文化的研讨会,该校一位德国学者即以“坐在家里,买遍世界”(Stay Home and Shop the World)为题,主要依据《申报》广告,洋洋洒洒写了图文并茂的一篇长文,让人叹服。
我也从浏览广告中屡有收获。一向被推尊为国人自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——1898年在上海开办的中国女学堂,可惜多年来面目不清。而教员几位、薪金几何这一类的细节,却均可于《中外日报》的广告中发见。担任西文教学的徐贤梅小姐,月薪开到28元;教授中文及绘画科目的刘靓、蒋兰、丁素清三位太太,每人则只得12元。这在第一学期免收学费与膳宿费的情境下,真正算得上慈善办学,西学人才的难得也可见一斑。更有学者曾从《大公报》的广告栏发掘出秋瑾北京期间的佚诗一首,受诗者、京师卫生女学的创办人廖太夫人邱彬忻借秋作以广招徕,反使烈士遗篇得以幸存。
不过,我虽有读旧报的偏爱,却常常难以尽兴。晚清距今年代久远,报纸本不易收藏,有幸传世者在各图书馆均被珍重什袭,不说是“养在深闺无人识”,也可谓“一入侯门深似海”。原件既无缘得见,已影印出版的也只有《申报》、《大公报》寥寥两三种,有能力购置全套缩微胶片与阅读设备者,除北京、上海两大图书馆外,怕再没有几家。以我所供职的一流学府北京大学而言,尚无此便利,其他可想而知。于是,每次出国访学,查看晚清报纸便成为我的主要功课。到国外去读中国旧报,说起来心里总不是滋味。不免遐想,若有出版家肯用电脑扫描手段,将晚清报纸录制为光盘,必定比缩微成本低,售价廉,图书馆都能买得起,个人爱好者也可购藏,既节省空间,又使用方便,岂不皆大欢喜?不料,这番妙计竟轻易被友人否决,那理由也很简单:世上与你同好者有几人?不禁哑然。